Lilith

【封神】下辕门

*姬发作为质子前往朝歌的那一年。



后来他们把这一年的大雪视为灾殃的征兆,尽管当年的人们都把它叫做瑞雪。次年,西岐的谷物会迎来丰收,人家在缴税之后,都还能有半仓的盈余。出于对西伯侯的信赖,他们自愿把不需要的粮食送去国库贮存,这为多年后惨烈的旱灾留下了转圜余地。这一年,帝乙病至沉疴,无力再上朝堂主持政事,太子启正式监国,令众诸侯送来王子,作为质子留在商都。传诏的使者在月初就赶到了西岐,随行的还有四架马车,运载着即将即位的商王给各诸侯国的礼物,以显示其百年永睦的决心。

 

姬发打小没见过太子启,但伯邑考被立为世子的时候,照例跟姬昌去过一次朝歌。据他所说,原本谒王的地方应该是殷,可因那时候是夏季,王驾前往行都朝歌避暑,他便随驾去了朝歌。朝歌城,是世间罕有的名胜之地,自武丁以来随时修葺,经过百年的构筑,已经是巨丽多姿的名城。远望崇山崔巍,白蜺高垂;近看山林幽岟,川泽回缭;再内栋宇弘规,廊腰缦回……

 

伯邑考愈说愈不像真的了。

 

姬发却听得入迷,甚至忘了下午还要跟朋友们去沼泽地里找兔子,把弓和小剑甩到一旁,专心致志地听伯邑考娓娓说自己在朝歌的见闻。这些东西,姬昌请的老师也不是没跟他讲授过,可他们讲着讲着,话题就总是转到“某某建筑象征了商王的威严”“某某神庙是为了战胜而建,代表了商王奉天的虔诚之心”这种让他听了想打瞌睡的东西上。姬发正是年幼而用不完精力的时候,没兴趣听这些治国理政的把戏,就爱听伯邑考讲那些瑰姿伟态的奇景,让他觉得自己仿佛也来到了朝歌,正要沿着玉墀进入鹿台,面见雄心勃勃的君王,和他一道秉烛夜谈,然后纵马带着军队去征战四野……

 

“你可能要过很久才能去朝歌。”伯邑考打断他的幻想,“非王有令,不得入都。”

 

“那么好的地方,为什么不能去?而且我听伊乙说了,他家前几年做生意,也不是没去过朝歌,为什么我就不能去?”

 

“伊乙那会儿才四岁,记得什么,而且他去的不是朝歌,是牧野,并没有真的入都。”伯邑考随口解释。

 

姬发带着枪,在门口的空地上焦虑地走了几圈,枪尖曳地,拨开地上渐渐积高的白雪。他年纪还没到变声期,因而就算努力大声说话,那声音也显得像是幼兽低鸣。伯邑考看着他转圈,忽然,姬发猛地回过头:“那我到底要多久,才能进朝歌玩?”

 

伯邑考先是一笑:“那里有什么好玩的?不过就是建筑高大些,美丽些,而且中央的大殿里面,常常安置了王上享乐的事物。为了这么点不足为道的好处,把气氛整肃得这么森严,到处都是士兵啦、扈从啦、神巫啦……实在没什么意思。”看到姬发有些不高兴的脸色,他才又改口补充道:“等你的孩子和你现在一样大了,你说不定就能进朝歌了。”

 

“那得等到什么时候!”姬发攥着枪,恼怨地喊起来。伯邑考连忙拽住他的袖子:“小点声,父亲在和王上的使者议事。”

 

“父亲都有白头发了,我难道也得等到有白头发了才能去朝歌?”他不管不顾,觉得胸口一股怨气喷薄欲出。伯邑考继续道:“也不一定,如果你成家立业了,有了子女当西岐的世子,消息按例上报到王上那儿,他说不定也会召你入都。”

 

姬发问道:“但你才是世子,我就算成家立业了,跟我的子女有什么关系?”

 

“我没考虑过成家立业的事情。”伯邑考道,“所以我把这个位置让给你了,你比我先成家立业,你的孩子就是西岐的世子,等王上下了令,你就带着他去朝歌参见王上。”

 

姬发其实并不懂“成家立业”这四个字的意思,也不明白子嗣应该从何而来,但他知道居住在雍水之畔的旦,在十四岁就有了孩子,每天下地的时候都眉飞色舞,逢人就说自己家里的孩子多么可爱,他为了妻子要多么努力地干活,姬发在心里算了算时间,发现自己离十四岁也就不到五年,于是一下子高兴起来,跑回伯邑考身边,殷切地说:“你真的要把世子的位置让给我孩子?不给你孩子留着?”

 

“我说话从不作假,说了给你就是给你,反正我去过朝歌了,再去也没意思。”伯邑考道。这个时候,他们听到不远处传来房门被轻轻推开的低声,于是伯邑考把姬发凑过来的脸挪开,对他道:“父亲出来了,我们去看看吧。”

 

去朝歌的机会远在伯邑考的猜测之前,就落到了他们的前头。

 

姬发一得知当质子就有进朝歌的机会,险些在使者的面前兴奋失态,亏得伯邑考死死拉住他的袖子,才把他按住。等姬昌宣布他会以比试弓箭来决定谁去当质子后,姬发立马就带着弓箭,一溜烟去了靶场,仿佛生怕伯邑考要跟他争先。而伯邑考却平静地坐在原地,当姬昌略有不悦地问起他为何处之冷淡时,伯邑考从茵席上起身,行礼道:“他短时间内无法超过我。”

 

“姬发做事,一向勇敢而锐意进取,你还是多多留心,少生异常。”姬昌说,“若是和平年代,你们俩谁去,我都不担心,因为就算去了,也不过是在储宫侍读,没什么危险;而近几年异态频发,战乱四起,以他爱闯的性子,必然闹出事来。你是我一直放心的孩子,也是他的大哥,我望你负起责任。”

 

伯邑考道:“我明白。”

 

这厢伯邑考和姬昌在内定人选,那厢姬发已经在苦练。姬昌给定的选拔时间是三天后,也就是说,他得在这三天内把自己训练到能够与哥哥一较高低的水平,为此,他连推了好几个外出游玩的邀约,把自己钉在靶场里面,暗暗发誓非得做到不可。伯邑考在这期间也来训练过两次,起初他还有些担心,以姬发的天赋和这番苦功,该不会真的在三天内质变,但在和姬发比试了两次之后,他就放下了这点担心:因为过度求胜,姬发的状态反而比平时更差,两次都差伯邑考一截。比试完了,姬发懊丧地把弓箭丢到一边,一屁股坐在马厩旁的草垛上,边用力揉小马探过来的脑袋,边对伯邑考道:“我怎么觉得越练越差了,以前跟你还没有这么大差距的。该不会是你也在偷偷加练吧!”

 

“要能服输,姬发。”伯邑考温和地教他,“射箭是,做人也是。你就是太不肯服输了。”

 

姬发故作凶狠地瞪他,眼睛漆黑得像外面徐徐降落的夜幕,伯邑考去掌了灯,领着他一起锁靶场后回房。这时候雪下得有些大了,姬发披着伯邑考递给他的披肩,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上,灯光映着雪光,晃得人眼花。姬发盯着那闪烁的光影,低声说:“我就是想去朝歌。”

 

伯邑考住了步。

 

“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想去朝歌?”伯邑考停下来认真地问,不顾北风把手上的灯吹得摇曳,影子乱飞,“你若是真的想去,你也可以装作平民去,不要用西岐王子的身份,这大商天下随你周游。”

 

“那就没意思了!”姬发大声道,“我本来就是西岐的王子,就该以诸侯之礼谒见王上,金甲银盔、战车群列、军旗舒扬,我走在最前列,纵马奔过朝歌的御路,像个凯旋的将军……这样才对!装成平民,鬼鬼祟祟地溜进去,这像什么话!你当年也不是装成平民才能进朝歌的啊,我好歹也得跟你一样,光明正大地走进去才对!我又不是什么做错了事的逃犯,我想成为一个英雄!”

 

他一口气说完,觉得寒风呼呼地灌进嘴巴,弄得他胸口里面被冻得疼,好像有人用铁锤一根根打了他的骨头。姬发不服气地瞪着眼睛,高涨的气势,因为伯邑考平淡的神情,又渐渐低垂了,他仿佛是为了给自己打气,再低低重复了一句:“……我想当英雄。”

 

“我钦佩你的勇气和决心,但英雄也不是谁都能当的。”伯邑考道,“当年蚩尤败赤龙、黄龙二公,被誉为英雄后遭黄帝讨伐,身首异处而死;武乙自诩英雄,不敬神明,革囊盛血而射天,暴雷震死。这两类英雄,最后都没能有好结局,可见你想当英雄,也是要担负起个中风险。这几年里,父亲每次占卜,得到的卦象都不算好,他认为不出十年,这天下必然要有灾祸,届时战火纷飞,杀戮四起,你若是想当英雄,恐怕很难得到好结局。”

 

“你刚刚列举的都是极端例子,不会是我。”姬发说,“这历史上,不也有颛顼、望乘、妇好这样功垂万代的大英雄吗,我为什么不能是他们?”

 

“因为这是要冒风险的。”伯邑考打断他,“而我和父亲都不想让你冒一点风险。”

 

姬发顿住了,他张张嘴,似乎还想回答些什么,可最后那句话还是闷在了喉咙中,迸不出来。他看着伯邑考的眼睛,忽然觉得方才高涨的气势在这玉璧似温润的目光注视下逐渐弱下去,他觉得胸口闷堵,既喜悦又难过。喜悦是因为伯邑考十年如一日地待他好,把他永恒地放在心尖上,无论何时何地都想好好保护自己这个弟弟;难过的是伯邑考和父亲姬昌,好像永远都只是把自己当做弟弟和幼子,是那个需要他们保护的对象,而不是一个渐渐长大的男人。他想起自己那些年长一些的朋友们,常常谈论起心仪的姑娘,说要为了她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。可是只是在不认识的女孩跟前成为男子汉有什么意思?你应该成长到能够保护自己的哥哥,保护自己的父亲,那些在这个时候比你更强大的人,那些把羽翼遮下来保护你的人,才是姬发心目中真正的男子汉,真正的英雄。

 

他不再多说了,闷着头转过身,踩着大雪跑回屋子里。伯邑考回头望了一眼靶场,悬着的心放下来了一半:明天比赛后,一切就会尘埃落定。

 

姬发在榻上辗转难眠,青色的月光穿牖而来,地上一条匕首般的冷光。他盯着那光,许多纷杂的画面在脑海中闪烁,时而是幼时伯邑考带自己练箭,时而是姬昌在田埂上看他第一次跨上小马穿过整片芳草萋萋的田野,时而是伯邑考向自己描述的那些关于朝歌神异的传说见闻……他想伯邑考真是运气好,明天一过,他又能去朝歌,等他再回西岐,就是商王的心腹大将,而他依然是西岐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弟。

 

姬发忽然睁开眼。

 

他猛地跳下卧榻,朝靶场奔去。距离鸡鸣还有一个时辰,他可以用这段时间,偷偷在伯邑考的弓箭上做点手脚,让他在今天的比赛上输给自己。这固然有些卑鄙,但姬发就是不愿意输给伯邑考,他就是想抓住这次让他扬名立万的机会,这是他最好的机会,错过了它,再有时机,不知得等到猴年马月。朝歌是姬发心目中的圣地,是他无论如何也要前往的梦想的地方,他会在那里干出最伟大的事业,也只有那里才能给他完成成就的舞台。

 

姬发的心怦怦狂跳,如十年后震彻雨夜的夔鼓,或是二十年后轰然坍塌的鹿台,他的手心发热,额头也发热,因为那近在眼前的美好幻想而激情流射。他开了锁,蹑手蹑脚地进入靶场,找到伯邑考的弓,偷偷将弦换成了另一根没有被伯邑考亲手鞣过的。做完这些,他再离开靶场,没有任何人看到他的举动。

 

姬发跑了起来。大雪还没有停,不出半柱香,雪花就会淹没他的脚印,这个清晨将会成为他独一无二的秘密,等他去了朝歌,做了大事,再带着王上的封赏,骑着高头大马衣锦还乡后,他才会把这件事偷偷告诉伯邑考,让他知道,让他去朝歌是正确的选择,才不会有什么隐忧。

 

他想得越来越快活,跑得也越来越轻巧。他在心里头构思之后离开西岐的场景,会有马队送他出关,西岐的旗帜和殷商的王旗一道遮蔽半边天空,他不会回头的,英雄都不会回头,因为一回头就徒然生出留念之心,徒然生出牵绊之情。他要昂着头一直走下去,直到出了他曾经到过的西岐的边界,他才会挑起帘子看一眼身后远去的家乡,那会儿想必都是深夜了。姬发抬起头,看了看头顶一轮渐渐淡去的弯月,幻想道,不知道等我出了西岐,你会有什么变化?

 

而他回来的时候,也一定不会再回头看朝歌。他要用这些年,在里面缔造最辉煌的功业,成为人人敬爱的英雄,等他离开朝歌,必然已经了无遗憾,因不屑于寻常的荣华富贵,如传说中归隐乡间的名将名士,飘然归家。也不失为世间顶级的风流。到了那时候,他要再跟伯邑考比一比箭,姬发有些歉意地想,他再比的话,绝对不会再用这次的小手段了,一定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之间的较量。

 

他回到有炭盆熏暖的屋子里,坐在榻上,过了好久,才慢慢合拢眼。姬发短暂地做了梦,他梦到自己果真成了被所有人全心仰赖的将军,在飘扬的飞雪中出舆彭彭,在他的头顶,飞舞着他毕生所见最华丽的战旗,士兵方阵列队,枪尖一点寒光,照耀着万古常青的、恢弘的朝歌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时甲子昧爽,王朝至于商郊牧野,乃誓。王左杖黄钺,右秉白旄以麾,曰:“逖矣,西土之人!古人有言曰:‘牝鸡无晨;牝鸡之晨,惟家之索。’今商王受,惟妇言是用,昏弃厥肆祀,弗答;昏弃厥遗王父母弟不迪,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,是崇是长,是信是使,是以为大夫卿士,俾暴虐于百姓,以奸宄于商邑。今予发,惟恭行天之罚。今日之事,不愆于六步、七步,乃止齐焉。夫子勖哉!不愆于四伐、五伐、六伐、七伐,乃止齐焉。勖哉夫子!尚桓桓,如虎如貔,如熊如罴,于商郊。弗迓克奔,以役西土,勖哉夫子!尔所弗勖,其于尔躬有戮。”——《尚书·牧誓》


【END】



*标题引自“纷纷暮雪下辕门,风掣红旗冻不翻。轮台东门送君去,去时雪满天山路。山回路转不见君,雪上空留马行处。”

*对朝歌的描写借鉴自左思《三都赋》,我知道时代不一样但我就是喜欢三都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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